“大不自多,海纳江河;惟学无际,际于天地;形上谓道兮,形下谓器;礼主别异兮,乐主和同……”
浙江大学紫金港校区的课堂上,59岁的数学教授苏德矿轻声唱起了校歌,台下的青年学生们应声而和。夏日微风吹进教室,墙上树影斑驳。远处,一些师生正在布置校庆120年的活动展台。
古雅的歌词,来自抗战时期,浙大西迁途中,竺可桢校长邀请一代儒宗马一浮撰写。此时正是1938年,抗日的烽火燃遍了中国大地。
杭州失守后,浙大师生踏上“西迁”之路。其间,马一浮与竺可桢达成讲学之议,跟随浙大一路西行,沿途开办国学讲座。
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他以此告诫青年学子:“树起脊梁,猛着精彩,依此立旨。”
两年多时间,浙大师生穿越六省2600公里路途。抵达贵州,物理系的玻璃仪器、米尺,无恙,运送的140箱文澜阁《四库全书》,无恙,而竺可桢失去了结发18载的妻子张侠魂与幼子。
张侠魂与竺可桢感情甚笃。一位出身望族的新女性,正直而有侠义之气,西迁途中因得痢疾,幼子与她先后不治。
在浙大师生中,张侠魂享有很高的声望,为支援抗战,她甚至捐出了结婚戒指。竺可桢曾送给张侠魂一支自来水钢笔,张侠魂很是喜欢。
入殓时,竺可桢亲手将这支钢笔放入棺内。全场呜咽……
3个月后,西迁至广西宜山,竺可桢又送走了一位浙大校友——蒋百里。中午还在长谈,晚上心脏病突发而逝。
战时从简,这位中国近代军事学的开创者被就地殓葬。1947年迁葬杭州,竺扶棺大哭,“百里,百里,有所待乎?我今告你,我国战胜矣!”
蒋百里病逝后半月,1938年11月19日,竺可桢在校务会议上提出浙大校训“求是”。求是,就是“排万难冒百死以求真知”。
1943年秋考取浙江大学的李政道曾说:“‘求是’校训的熏陶,发端了几十年来我细推物理之乐。得益匪浅。”
在宜山,日军发动专门针对浙江大学的大轰炸。在浙大任教的丰子恺在日记中记载:有时一天就遇到空袭三次,找空旷地躲避,连饭都吃不上,“但大部分学生并不离校,皆卧倒在沟壑中”。
数学家苏步青,为避轰炸,在山洞里为学生举办数学讨论班。他说:“山洞虽小,但数学的天地是广阔的。”西迁至贵州湄潭后,为了增加口粮,苏步青开了半亩荒地,每天光脚挑粪施肥,人称“菜农教授”。
同事王淦昌,一家七口,见此景也开始饲养奶羊,每天从家里把奶羊牵出,拴在双修寺外草地上,然后走进设在寺内的物理实验室,做完一天的实验,再牵着羊回家。
1941年,“羊倌教授”王淦昌在国际权威杂志《物理评论》上发表《关于探测中微子的建议》,由于战乱,没有条件用实验来证明中微子的存在。在美国,物理学家艾伦据此开展了实验,实验名为“王淦昌——艾伦”。美国科学家莱茵斯和考恩“接棒”后,获得了诺贝尔物理学奖。
破旧不堪的唐家祠堂里,谈家桢建起了生物实验室。没有自来水,没有电灯。竹管做导管、瓦盆做蒸发皿,挖地窖代替冰箱,只有在做显微镜观察标本和染色体时,才舍得用一用煤油灯,提高分辨率。这样的条件下,他在国际权威杂志《遗传学》上发表论文——《异色瓢虫色斑嵌镶显性遗传理论》,引起极大震动!
1944年,英国皇家科学院院士李约瑟两次访问浙江大学,深感佩服,称浙大为“东方剑桥”!
为国为民,是一代又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情怀和使命。浙江大学的历史上,走出过无数胸怀救国理想的志士仁人。在沉沉长夜中,试图为国家民族探索救亡图存之路:
第一个翻译《共产党宣言》的陈望道,第一个将《资本论》传入中国的马一浮,还有陈独秀、马叙伦、章炳麟……
浙大校史馆内,竺可桢赠送给张侠魂的钢笔不远处,摆放着一台高速摄影机。这是1964年浙大研制的我国第一台250万幅/秒高速摄影机,1966年成功拍摄了我国第一套核爆炸过程照片。
上世纪五十年代末,为了发展新中国的核工业,一批批科学家和青年学子离开江南旖丽之地,奔赴祖国的大西北,建设起我国第一座原子城。戈壁滩上,大漠斜阳,无数科学人才的青春和热血挥洒在这里,声名至今不为人知。王淦昌、程开甲、赵九章、钱三强、贺贤土、唐孝威等院士,是来自浙江大学的杰出代表……
地下核实验原来靠手控自动钻井机挖坑道,1970年,28岁的浙大教师路甬祥等人主动请缨,研究出全液压钻井机,后获国家大奖。路甬祥是1959级浙大学生,毕业后留校任教。当社会上踊跃地“搞运动”时,路甬祥没有随波逐流,“那时有一个朴素的想法,觉得知识和科学技术将来对国家肯定是有用的,这个信念我始终没有动摇过。”他和几个朋友躲进了实验室搞科研、写论文,实验室被封门后,设计、备料、冷加工、热处理,全部自己动手。
1978年,科学的春天重回大地,路甬祥到德国做访问学者。德国人每天工作8小时,每周工作5天,而他每天工作15个小时,每周工作6天半,取得巨大成就引发德国液压界关注。
两年研究生活临近结束时,导师热情挽留他,大公司高薪聘请他,在德方为他举办的挽留会上,路甬祥说:“在战后的艰难岁月里,你们之中每个人都参加了国家的复兴。虽然一天的劳累只得到几个土豆充饥,但你们并没有跑到国外去寻找舒适的生活。今天,我的祖国正处在振兴时期,也需要我回去……如果一个人成功后不能为自己的祖国出力,那个人生活得再好也是没有意义的。”
2017年,世界首台超越早期经典计算机的光量子计算机研究成功、C919大飞机试飞成功、世界首颗量子科学实验卫星……在这些重大科研项目中,每位浙大人和其他院校的科学家一起秉承120年来无数先辈的心愿。
这心力,是浙大师生历经劫难,在抗战时期保护《四库全书》,所怀有的文明“守夜人”的一腔赤诚!5个月跋涉,从浙入闽,过赣进湘,库书终存于贵阳城北“地母洞”。春秋两次曝晒,历年无歇,如此6载,国宝万无一失。
这心力,是常书鸿放弃在巴黎成为大画家的辉煌前途,一生孤守敦煌,在千里大沙漠中为人类文明保存并研究敦煌学而献出的一片丹心。他曾昏倒在沙漠中,幸被石油勘探队一位工程师搭救。他说:“我思前想后,我决不离开,不管任何艰难险阻,我与敦煌艺术终生相伴!”1994年,常书鸿病逝,依照遗嘱,骨灰一部分被安放在敦煌莫高窟前。
这心力,是邵飘萍立志“新闻救国”,一生疾恶如仇,与黑暗势力抗争到底的铮铮风骨。他与蔡元培一起创办“北京大学新闻学研究会”,第一期学习的有毛泽东、罗章龙等。他提出记者要“主持公道,不怕牺牲”,品性要完全独立,有操守人格,做到“贫贱不能移,富贵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”“泰山崩于前,麋鹿兴于左而志不乱”。1926年4月26日,他被奉系军阀张作霖以“宣传赤化”的罪名杀害。
这心力,是浙大电机系1935级学生刘奎斗二度勇赴国难,暮年又为教育事业献出一切的奉献精神。1937年他投笔从戎,参加著名的昆仑关大捷,后回校复学,1942年毕业。抗战趋紧,又加入远征军。1944年缅北瓦鲁班之役,攻破日军十八师团司令部,掳获关防(即印章),刘盖印模向竺校长报喜,竺可桢将之张贴在学校布告栏里。1997年百年校庆,刘奎斗卖家产,两次共向母校捐赠260万美元,自己不留名,建竺可桢国际教育大楼。
……
1936年9月18日,竺可桢与新生谈话时,问了两个问题:
第一,到浙大来做什么?
第二,将来毕业后要做什么样的人?
竺可桢给出的回答:
第一,求学,应不仅在科目本身,而且要训练如何能正确地训练自己的思想;
第二,我们人生的目的是在服务,而不在享受。
百廿回眸,当永纪之。
记者方益波 余靖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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